夏紫月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转向户部尚书:“今春北地水利工事,所需精算物料几何?工期几许?着工部会同户部,三日内,以新式机关算盘复核呈报,务必精准。朕拨下的银粮,一粒米,一文钱,都要用在刀刃上。”她特意强调了“新式机关算盘”,目光扫过殿中几位面色犹疑的老臣。
“臣等遵旨!”工部、户部尚书连忙出列应声,心头凛然。他们明白,女帝这是要将格物致用之学,直接楔入国家命脉的运转之中。
散朝后,东宫别院那间特意辟出的“格物蒙学堂”第一次迎来了它的学生和两位风格迥异的老师。室内窗明几净,一侧是王伯安带来的厚重经史典籍,墨香沉沉;另一侧则摆放着霜儿和泉儿鼓捣出的各种奇形怪状的机关模型、小巧的算盘、磁石、滑轮组,还有几块用于记录演算的光板,充满了奇思妙想的活力气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王伯安坐在属于他的太师椅上,面前摊开三字经,手指捻着胡须,却久久没有开讲。昨日女帝的训斥言犹在耳,霜儿那声“太傅爷爷”和那卷新竹简又浮上心头。他看着对面那两个小小的身影——霜儿正兴致勃勃地用磁石吸起一串铜环,泉儿则专注地用一根细铜丝,试图将一个更小的齿轮固定到他那宝贝的、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的机关算盘模型上。阳光透过高窗,洒在两个孩童身上,也落在那堆冰冷的金属零件上,泛着微光。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沉重的压力笼罩着他。圣贤之道,当真容不下这些奇技淫巧?可陛下的话……还有杜衡的下场……
“人之初……”王伯安终于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自己熟悉了数十年的节奏,声音却干涩无比。
“太傅爷爷!”霜儿立刻抬起头,大眼睛亮晶晶的,举起手中被磁石吸成一串晃动的铜环,“您看,它们像不像‘性本善’连在一起啦?磁石吸力,就是它们的‘善’吗?”
泉儿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王伯安,小脸上带着纯粹的求知欲,似乎在等待一个关于“磁石之善”的答案。
王伯安的话语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他张着嘴,看着霜儿手中那串在磁力作用下轻轻晃动的铜环,再看看泉儿那清澈又执着的眼神,还有那堆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机关零件。圣贤书中关于“性本善”的宏论,那些精妙的义理阐述,此刻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时代洪流抛下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窗沿上,那只秘银水晶机关蜂依旧不知疲倦。它轻巧地飞落在那堆散落的乌木算珠旁,晶石后腿再次开始了那种奇异的、富有韵律的搓动。一颗颗细小的算珠在它精密的动作下,被无形地归拢、排列,发出极其细微、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的沙沙声。那声音,似乎正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被融入这新旧碰撞的学堂,等待着被写入大楚未来的治国方略之中。
这一日,王伯安枯坐在太师椅上,对着三字经,对着两个求知若渴的小人儿,竟再也未能完整地诵读出一句。沉重的挫败感如同铅块,坠得他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蒙学堂。学堂内的空气,似乎也因他离去的沉默而凝滞了几分。
翌日清晨,王伯安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踏入格物蒙学堂的。他特意换上了一身浆洗得笔挺、象征着他一生清誉与学识的深紫色儒袍,步履比往日更显沉重。昨夜他枯坐灯下,翻烂了礼记中关于“教之道”的篇章,字字句句咀嚼,试图从中寻得压制那“奇技”邪说的无上法门。他坚信,正气终能慑服邪异!
然而,他刚在太师椅上坐定,甚至那本厚重的礼记还未在案头放稳,一个小小的身影就带着一阵风扑到了他的书案前。
“太傅爷爷!太傅爷爷!”霜儿的小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她怀里宝贝似的抱着一块比她的身子小不了多少的木板,献宝似的举高,“您看!这是霜儿给您做的‘识字板’!不用背啦,可好玩啦!”
那木板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许多打磨得圆润的小磁石片。旁边一个敞开的木匣子里,装满了薄薄的、用硬木削成的方形小木片,每一片上都用纤细的笔触刻着一个清晰的字,背面则嵌着一小片打磨得极薄的铁片。
“您瞧!”霜儿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块写着“人”字的小木片,往木板上一块磁石片的位置一放。“嗒”的一声轻响,小木片被牢牢吸住。她又拿起“之”、“初”,依次吸在旁边。“人—之—初!”她指着那三个被磁力固定在木板上的字,脆生生地念了出来,大眼睛弯成了月牙,“这样认字,是不是又快又好玩?比背书轻松多啦!泉儿帮我磨磁石片,手都磨红了呢!”
泉儿站在姐姐身后,闻言下意识地把小手往背后藏了藏,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抿了抿唇,目光却亮亮地看着太傅的反应。
王伯安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块光滑的木板,看着那三个被无形之力吸附其上的木片字块。一股冰冷的、带着腥气的怒火,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昨日被那磁石铜环堵得哑口无言、被那秘银机关蜂无声嘲弄的屈辱,还有昨夜苦思冥想却找不到压制之法的挫败感,此刻如同浇上滚油的干柴,被这块小小的“识字板”彻底点燃!
胡闹!荒唐!”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在安静的蒙学堂。王伯安猛地站起,宽大的儒袍袖子带翻了桌上的砚台,浓黑的墨汁泼溅出来,瞬间污了摊开的礼记。他老脸涨得发紫,白胡子根根颤抖,指着那块磁力识字板,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
“奇技淫巧!惑乱人心!坏人心术!”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之怒,“圣贤文章,字字珠玑,蕴含天地大道,岂是尔等用这等、这等妖邪磁力把玩亵渎之物?!”他眼中燃烧着被侵犯了毕生信仰的狂怒火焰,一步抢上前,枯瘦的手带着积蓄了一夜的愤懑和扞卫道统的决绝,狠狠地抓向那块光滑的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