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加快一步,与夏紫月并肩而行,低沉醇厚的嗓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感慨,在空旷下来的大殿回廊里轻轻响起:“夫人,本王原以为,肃清朝堂魑魅,非铁血手腕与明察秋毫不可。未曾想,”他微微一顿,目光仿佛穿透殿门,再次落在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上,“竟是靠这稚子一双澄澈慧眼,与这看似儿戏的‘机关’算盘,拨开了重重迷雾,照见了鬼蜮原形。”他玄甲肩甲上冰冷的金属光泽,与话语中那抹暖意形成奇异的交融。
夏紫月脚步未停,唇角却极轻微地向上牵起一丝清浅而真实的弧度。她的目光投向殿外。暮色尚未完全吞噬天际,但金砖铺就的漫长宫道已在夕照下反射出熔金般刺目的光晕。一只通体由秘银和水晶精密构造成的机关蜂,正安静地停驻在窗沿一块记录着今日“农政绩效”的光板边缘——那是夏紫月引入的现代管理方式,光板上细小的光点流动,标记着各地春耕进度与粮仓储备。机关蜂那纤细精密的晶石后腿,正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小心翼翼地搓动着不知从哪里收集来的几颗细小的乌木算盘珠子。珠子在它腿间转动、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在无声地计算、凝练着什么。阳光穿过它透明的翅膀,折射出细碎而冷冽的光斑。
朝堂的风暴或许暂时平息,左相的党羽也必将迎来彻底的清洗。但夏紫月心中雪亮,另一场更深邃、更关乎国本的变革——关于如何将霜儿泉儿所展现的这种天马行空又直指要害的“术”,化为治理大楚山河、普惠万民的“道”;如何让这“机关算尽”的奇巧智慧,真正成为富国强兵的基石——才刚刚拉开它沉重的帷幕。
翌日清晨,朝霞尚未完全浸透东方的云层,清冽的空气带着昨夜雨后的湿润。上书房内,气氛却比昨日更加凝肃。左相杜衡的党羽,几个位高权重的官员已被摘去官帽,面如土色地跪在殿中。夏紫月端坐御案之后,目光如寒星扫过。
“启奏陛下,”新任大理寺卿出列,声音洪亮清晰,“经连夜审讯杜衡及查抄府邸,已确认其伪造兵符、构陷忠良、私窥禁中之罪铁证如山!其党羽名单、钱粮往来、密信暗桩等,皆在此册!”他高举一本厚厚的卷宗。
“好。”夏紫月只吐出一个字,却重若千钧,“按律严办,绝不姑息。凡涉案者,无论品阶,一查到底。抄没之财,悉数充入国库,用于今春北地水利修缮与流民安置。”她的旨意干脆利落,带着雷霆扫穴后的余威和明确的民生指向。
殿内众臣噤若寒蝉,无人敢有异议。太傅王伯安站在文官队列前端,垂着头,脸色依旧灰败,昨日那循环的“装病”打嗝声仿佛还在他耳边萦绕。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童音在殿侧响起:“太傅爷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霜儿拉着泉儿的小手,两个小身影不知何时溜到了御案侧面的帷幕旁。霜儿手里捧着一卷新削好的、打磨得光滑的竹简,仰着小脸,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王伯安。
王伯安身体一僵,老脸瞬间又涨红了,以为这小魔星又要当众给他难堪。
霜儿却把小竹简往前递了递,声音软糯:“霜儿错了……不该乱改书……也不该让小鸟学您打嗝……”她说着,小脑袋微微低下,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旁边的泉儿也默默地点点头,小手在衣襟上无意识地擦着,似乎想擦掉昨天沾上的机油。
夏紫月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她没有阻止,只是静静看着。
王伯安愣住了,看着霜儿真诚的小脸和那卷崭新的竹简,心中百味杂陈。羞臊之余,竟也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僵硬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卷竹简。
霜儿立刻又扬起笑脸,带着孩童特有的、雨过天晴的明媚,拉着泉儿一溜烟又跑回帷幕后面去了。
这个小插曲像一阵微风,稍稍吹散了殿内肃杀的气氛。王伯安握着那卷轻飘飘的竹简,却感觉重逾千斤。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望向御座上的女帝。
夏紫月适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越,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决断:“太傅年高德劭,教导皇子公主,劳苦功高。然三字经乃蒙学根基,当以正本清源为先。至于新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诸臣,最终落在王伯安身上,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朕观霜儿、泉儿,心思灵动,于机关算学颇有天分,强拘于死记硬背,恐非良策。着即日起,于东宫别院开设‘格物蒙学堂’,延请精通算学、营造之巧匠大家,与太傅一同,为皇子公主开蒙授业。既要识圣贤之言,亦要明万物之理。”她将“格物”二字,咬得清晰而郑重。
王伯安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本能的抵触!让匠人给皇子公主授课?这简直……这简直是对千年圣贤之道的亵渎!他嘴唇翕动,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出言反对。
“太傅,”夏紫月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目光如电般射向王伯安,“前日您批注女帝语录,将朕所言‘段子治国,当取其警世醒人之意’,误写为‘段字治国’,着重于字形考据。此‘段’字之差,其意谬以千里。太傅饱读诗书,当知治大国如烹小鲜,既需谨守经典本真,”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转厉,“亦需明察时务,知变通之道!若只知抱残守缺,泥古不化,岂非与杜衡之辈,同陷于‘字’障之中,不识天下之‘段’(局面)乎?”她巧妙地借用了王伯安自己批注中的笔误,将“段子”与“段(局面)字”联系起来,字字如刀,直指其拘泥书本、脱离实务的要害!
王伯安如遭当头棒喝,浑身剧震!夏紫月的话,连同昨日那循环的“装病”控诉,如同两面镜子,将他引以为傲的学问和固守的尊严,照得苍白而可笑。他偷改《女帝语录》的私心,竟被陛下洞若观火!在女帝锐利如实质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坚持都摇摇欲坠。那句“与杜衡之辈同陷字障”的诛心之言,更是让他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他张了张嘴,所有辩驳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为一声颓然的叹息,整个人仿佛又苍老了十岁,肩膀彻底垮塌下来,对着御座深深一躬,嘶哑道:“老臣……老臣遵旨。谢陛下……教诲。”那卷霜儿给的新竹简,在他颤抖的手中几乎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