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他的意思,一次索性掀个干净,以后再别拿这个翻扯了。一时靠着他的肩说:“臣妾能当这个贵妃,也是靠了太后的支撑。若没太后,臣妾也断不可能有今天!后来太后觉得臣妾无能,也不能拢住皇上的心,臣妾是怕太后总有一日见弃,所以……”绯心抿了抿唇,抬眼看了看他,又说,“臣妾原本是想,守在这宫里老死也罢了,最后朝廷总会因着年头加封父亲。”
他低头看着她,他自然是明白的。她装阮慧,是她唯一可以留在这里的方法。她只想守在这里,守到老,守到死。她要的,是用自己的一生换取朝廷给予乐正家的基本体面。进宫的年头长远,朝廷会根据妃嫔在宫中的时间逐渐加封其族,至其死,通常都会再封一次。她想要在这里守着,不能倒,不能死,便是要死也得死得体面!
他绕着她的发缕,黑黑的,柔滑却坚韧。这些,她从不肯说,是他后来慢慢明白的。随着对她的了解加深,越发地明白。如今听她说,更别有另一番体会在心头。她肯对他说,只会对他说!
“当年进宫之前,只是想着,若能进了三围入了大内。便是不点封留在宫中最差也能当个女史,分到六尚做几年工夫,到时家里也能得个体面。若能好些,或者能指与亲贵,家里也算攀了贵戚。若再好些……”她微微地笑了笑,容颜格外地动人,“是臣妾和家里都想得太简单了,哪知刚到了皇城,在内府外驻司衙便把牌子扔出来了。臣妾带了许多钱来的,却不知该向哪里打点!在官驿的时候,臣妾一想家里殷殷期盼,当时就想死了算了!”
“谁知没过几天,宫里又来了信,道有入选的秀女因病脱了牌,让人补替得入。臣妾只以为是运气太好,哪里知晓是太后见了臣妾的名册有心提拔!”绯心半闭了眼低声说着,“见了太后,臣妾就明白。想进宫这是臣妾唯一的机会,但此番一入再难风平浪静。若因惧而不受,又哪里有面目去见淮安家人!”
“你若拒而不受,便无今日你我相守宫中。”云曦微笑起来,突然想起在寿春宫里她排揎他的话来,“这会子你还能想起那些破事?生把二十万两打算这样扯平了不成?”
绯心脸一红,低声说:“当初进来听人讲,宫里随便一个宫女都是比外头小姐要矜贵的,哪里瞧得上一点小钱?所以举凡打赏都得五两十两的,稍是有头脸的,还不得二三十?后来才知,这宫里的奴才,大大小小算起来过万人,哪禁得这般赏的?皇上那会子瞧着臣妾不顺眼,生要挤兑得臣妾无立足之地。哪里用得刀枪?只消赏臣妾几次,臣妾就囊空如洗了!”
云曦听得脸上发烧,那会子他有心治她,故意赏点不值钱的东西去,指一大堆人往她那讨赏,她来者不拒,不到一年的工夫,她就穷得叮当乱响!当时他拿这个找乐子,现在想想觉得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抽什么疯呢。
“臣妾倒不怕在人眼皮下苟且,只是一向爱面子,最不愿意有损家声。当时也不知哪个走了风声,说臣妾的父亲是个茶贩子,靠以次充好江湖行骗发的家。”绯心一边说一边拿眼瞄他,搞得云曦咬牙切齿直想捏她。
“谁叫你不拿好脸给我瞧?见我跟见活鬼一样,我屠你满门了?”云曦终没忍住,伸手捏她的脸,“你见天知道巴结太后,跟一帮八杆子打不着的姐姐妹妹亲近。你怎么不把脑子往正道上使?还说太后嫌你无能?你那能耐就没使对地方!”
“你老把我往稀奇古怪的地方扯,宫里这么些人,到时传出去又要说我是贱人!你既然讨厌我就不要理我好了,反正你不理我,太后也会认为我是无能的。早晚我自己就了账了,半点也不脏你的手!”绯心突然哭着叫起来,愤愤地把手里的杯一甩一下扔到池里去。她咧着嘴也不自称“臣妾”了,一时说起过去让她那些委屈堆了满心,加上最近又起了躁气,脾气再是压不住,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霎时把他给整得呆住了。从未见过她这般撒泼使性子,让他竟是讪讪得半句话说不出来!
绯心哭了一会子,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了,一时吸了一口气,偷偷瞄了他一眼:“这些事不提了吧?再说下去你又要气了。”
云曦垂眼看着她,伸手撩了水揉揉她的脸,轻轻笑笑:“没气,你肯这般说出来我便什么气也没了。”他伸手搂过她,“其实你学了千百样,唯独没学会如何对着男人撒娇讨好。我也学了千百样,唯独没学会如何真心相待一个女人!”
她发了一会呆,抱住他又哭了。云曦笑着,眼却有点发潮了:“总算学会也好!以后咱们就守着过吧,外头全是假的也没事,总归没失了本真!”
她抱得更紧了些,闷在他怀里说不出话来。两人正泡着休息,突然听殿门那边有声响,隔着几重纱罩隐隐见有人在晃,不时的还有咳嗽声。
绯心一听,估么着可能前头又有事情了,汪成海怕误了正事便弄出点动静引人注意。便忙着想起身打发他穿衣裳出去,云曦搂着她没让动,扬了声道:“什么事,赶紧说。”
汪成海垂了眼,扬着声道:“皇上,静华夫人过来瞧贵妃娘娘,前殿候着呢!”
云曦听了便有些不耐烦:“让常福出去打发她走!”他一边伸手揉着她的头一边说,“烦人劲儿的,难得半天闲工夫来聚聚,非这会子过来瞧!”
绯心看着他的表情,看得出他如今是连装的劲头都没有了。但这是宫里,并非她一个妃嫔。长此下去也不是个事!
她想了想突然说:“皇上……”
“你如此能容人,为什么我还不痛快呢?”云曦没待她入题便低语。瞅着她的样子,一时眉头皱起来了。
绯心脸红着笑笑:“若是不动心,别的不敢说,有容人之量那是容易得很。但真是动了心的,哪有不多想的,容人二字是要靠忍的!”她抿了下唇,“倒不是我要图好名,也不是故意要违心说话。上一回,我以为我快死了,便有心让雪清守着你,所以才跟她说了一些。想她总算是真心的,如此我也安生。”
绯心见他欲开口,忙握紧他的手:“四月十六装着悬梁那晚,见了左夫人,方才明白过来。后来你也骂了我,嫌我到死都给你安排人,生揪着贤名不肯放!其实这情移不移,你我说了都不算,方得天长日远了才得印证。不过我自是要定你的心,千方百计也绝不轻让!”
云曦瞧着她,扬唇一笑:“如今你真的是进宜了!我没白费力气。”
绯心脸越发红透,继续说道:“如今你心在这里,便是往别处去也……”
“好名儿哪是那么轻易得的?”他笑得越发诡异起来,“若是哪日我飞了神儿走了私,你可莫要找我来哭!”
绯心窘得很,瞪着眼憋了半晌道:“若,若是那样……”
他眼见她全身浸在水里柔柔亮亮的,暖水烟雾,缭绕之间越发诱人。伸手勾着她的腰让她都快半躺倒,垂着眼看她:“若是那样,你要如何?”
绯心怔怔地看着他,轻声说:“这会子让我想,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云曦伸手去抚她的唇:“我知你必是能忍的,忍死你也会忍。不是你无情,也不是你宽容,而是忠心到了迂的地步!但我不想让你再体谅这些,若我明知是如此还让你忍,那以前对你说的做的,全都是一钱不值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深吸了口气道:“其实你不想装了,我也不愿意让你再装。要不然干脆这样算了,与其让人说皇上偏倚贵妃,冷落别宫。不如由臣妾来背这个媚惑圣心,专横霸宠的妖孽恶名。”
云曦咬牙:“你消停没两个月,又开始犯你的臭毛病!”
“如此,不是皇上疏冷诸宫,而是臣妾不能容人。皇上却能容忍臣妾,足以说明皇上长情不忘旧人!皇上可以借此打压乐正,让他们终生止步于此不能再借女得尊。我乐正一门也能得以保存,只富贵不显达。太后见臣妾家世不济也会淡了那些过往,你我也能长伴宫中!”绯心伸手去摸他的下巴,“我们都是最务实的人,当然要最好的结果。如此便可以看看,能不能此生相依,此情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