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不过是六月初,就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雨了,宣凤岐一路南下被雨困在了朝城,慕寒英按照他的吩咐在朝城租了一座清净的院子。
外面的雨声噼里啪啦响过不停,他披着袍子站在屋檐下伸出手掌来去接从檐边滴落下来的水珠。
水滴大颗大颗砸在他的手心,他感觉到那带着冰冷温度的水洇湿了他的手掌。
最近他好像失去了味觉,就连药都苦味都尝不出了,他能够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很快他会连饭都吃不进去,也看不清东西。
他忽然害怕自己有一天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具躯壳,幸好他还能感受到雨水冰凉的温度。
这在宣凤岐看来是件不错的事情,最起码他还没有病到立马就会死的地步。
早些年宣凤岐没有曾经到那些深入骨髓中的毒是如何可怕,现在他懂得了——那些毒发作的时候就犹如凌迟一般,让他疼痛中清醒又逐渐模糊,有时候他分不清痛与不痛的区别。
他在这个距离诏安城不足一百里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虽说要逃可是也没有逃多远。
慕寒英以前身为宣凤岐的近侍知道宣凤岐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有意义的,所以他会竭尽所能去完成宣凤岐交代的每一个任务。自然了他也能看出来宣凤岐的身子越来越差了,这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快要碎掉的瓷器一般,现在谁要推他一把他就会立刻四分五裂。
只是慕寒英不明白的是,宣凤岐沉疴难愈,为何他不跟皇帝一起回玄都,而是从皇帝的身边溜出来待在这里呢?
宣凤岐的身子越拖下去就越危险,这小城之中的大夫所开的药都不太顶用,宣凤岐这两日就用了一些粥水,其余一概也吃不下。
慕寒英找了两名哑奴来伺候宣凤岐的起居,当他撑伞从院中走过来的时候发现宣凤岐正站在屋檐的雨帘下发呆。暴雨中裹挟着水汽将他包围在其中,就像是下一刻就会消失在这片雾气之中一般。
慕寒英见状加快了脚步上前:“主子,这里水汽大,您身子虚弱,快些进屋歇息去吧?”
宣凤岐听到了他的声音后才稍微从那噼里啪啦的响声中回过神来,他“嗯”了一声,随后缓缓走回了屋里。
慕寒英见他坐在桌前整理着一些书卷,那些纸上写的都是一些他没见过的文字,这些文字甚是繁琐,看样子不像是大周的文字但也不像边境那些部族的文字。慕寒英祖上便是从如今北境过来的,他们跟着中原将军开疆辟土最后在新帝那里有了一席之地,边疆部族的那些文字慕寒英几乎都人认得,只是他不认得宣凤岐写的这些字。
宣凤岐似乎察觉到了慕寒英看着自己的视线,于是便抬起问:“还有什么事吗?”
慕寒英沉默片刻,他低下头问:“我已将主子所交代的都做完了,可是主子却不杀了我,还容许我侍奉在身边。主子可知我是个背叛过您的人,您就不怕我会再次背叛您,甚至是……杀了您吗?”
宣凤岐听到他这话后轻笑了一声:“已经没关系了。”
慕寒英有那么一瞬的迟疑,他有些茫然无措:“什……什么?”
宣凤岐看着他:“你不必担忧,我不会杀你的,因为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已经毫无威胁,等到……”他说到这里像是思考了一下,“也不用等太久,你就会自由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宣凤岐已经不在意一切了吗,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
不……其实也是有可能的,因为之前收服阿罕萨那部落的事便是宣凤岐给孟拓的一个机会,这很难不让人怀疑宣凤岐这是在给自己身边的人安排一个好去处。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孟拓对他忠心自是不必说,若是他想换人在身边随侍也不需要把孟拓调走,难道他以后不需要人守在他身边了吗?
慕寒英还想问什么的时候,宣凤岐轻叹一口气:“好了,我也乏了,你先退下吧。”
慕寒英听到之后便点头退了出去,只是在他走出去前他满眼担忧地朝着宣凤岐的方向看了一眼,宣凤岐仍旧坐在摆满了那些写着未知文字前不知在想什么。
……
宣凤岐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他懂很多古文字,但那些文字都不属于这个时代,他也不属于这个时代。
在属于他的那个时代,他那么渴望有人能爱他,最后却什么都没得到,而在这里他有了爱他的父母,好友以及……
真是可笑,若是别人忽然来到陌生世界肯定想回家吧,而他却想留在这里。
他好想留下来,陪伴在谢云程身边。
宣凤岐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他将自己写的手稿全都扔进了火盆里,火焰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个看起来很幼稚还幼些不成熟的人是什么时候走进他的心里的,可是正因为谢云程很重要,他才不能眼睁睁看着谢云程追随他这副病体而去。
那孩子才不到二十岁,他懂什么……他什么都不懂,他不懂一个年轻的人要珍惜生命,不懂自己死去会对大周的江山造成多大的打击。
如今他的江山朝政安稳,内忧外患皆无,这么好的人生怎么就不值得他去奔赴。
所以谢云程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跟着他去死。
从他第一次试探谢云程的时候,他就知道谢云程很多玩笑话其实不是玩笑,谢云程骨子里带这一种比执念更深的偏执。所以当宣凤岐第一次听到谢云程要随他而去的时候,他忽然变得不安,心中生出莫名恐慌,因为他知道谢云程没跟他说笑,这孩子是真的会做出来。
谢云程不明白他现在活着对大周有多么重要,他还是没有长大,还是带着偏执且不成熟的幻想。
所以他不打算走了。